三十年来，琉璃工房没有一天不问自己：作为一个血液里有易经、论语、道德经、庄子的后代人，我们预备走到哪里去？

从来不敢张狂地说，这二十年，我们从那个辉煌的传说里学到了什么，但是，年岁越长，想及一些过去囫囵吞下的东西，心有戚戚焉。

十五岁，在高中里，有位国文老师，年高九十岁，每日爬上四楼，替我们上论语，孔子那时离我们好远，看闲书的看闲书，打瞌睡的打瞌睡，而老师迳自讲着，一日，在昏沌中醒来，忽然发现之所以醒来，是因为老师停住不讲课了，看着这群小小的蒙少年，睡的睡，聊天的聊天，讲不下去了。他突然有些老泪含眶地说：“人啊，人啊？！”

没听懂，以为是“人”，后来看黑板上他先前写的大字，“仁”，原来是“仁啊，仁啊？！”

他抹干了泪水，用粉笔，故意把竖心的“亻”，变成“人”，然后，大笔再画上两杠横线，“二”。

那是我一生最受用的“仁”的解释。两个人，和睦相处，两个人，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，春秋战国的儒学中心，一个字道尽。那个年纪，怎么会懂其中的道理？但是，这个“仁”字，在后来的日子，却越来越明白了。

如果这个世界，能够深切地把“仁”字放在心里，每个人是不是能够过得更好？世界是不是能够更好？二千年前的智慧，成了中国传统文化，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部分，而今呢？

突然明白，整个世界外表看起来复杂，其实结构极简单，不过是一个“个体”和另一个“个体”的相处之道所构成，如果，这个关系和谐美好，世界就美好。那么，想一想，什么地方我们不跟“另一个个体”发生关系？而那个关系符合那个二千年前定下的理想标准？

那么，想象那个美好的关系影响所至罢。整个的世界，整个伦理，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”是个基本结构，如果都有个“仁”作基础，人间岂止和谐？琉璃工房二十年来，翻来覆去，说着这么同一件事。当“个体”与“个体”以“仁”为基础，夫妻，朋友，一个个的小“仁”，就慢慢扩展成一个大仁。人心安详和乐，是不是能造化万物？这个小小的“二”，如果有“仁”，是不是会净化天地，和顺阴阳？

那个心里惦记着“仁”字，却反复读着易经的孔老夫子的心境，自己突然有些领悟。不能用这个作为核心思想，将之形之外吗？如果可能，山不是山，水不是水，而是人间。如果可能，成双成对的，不是鱼，不是小鸡，而是人间各式各样的乾坤、阴阳，“仁爱”。而风生水起的，不只是“天地有正气，杂然赋流形”，而是宇宙至大至刚的吉祥力量。

琉璃工房勉力为之。

曾展出于上海琉璃艺术博物馆的“仁”字墙